[ 作者:本站 | 发布时间:2020-08-10 | 浏览:4337次 ]

松柏还绿着，绿在坟地、广场、庙园或北原的半腰。白杨依旧挺拔，挺拔在道旁、田埂、河边或村镇的四周。至于梧桐，在垂泪聆听了杨玉环和唐明皇的长恨歌之后，在举目远送了虞世南的悠悠蝉声之后，它似乎还沉浸在那些忠贞和高洁的传奇里，它似乎还在眺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焦仲卿和刘兰芝，眺望着那遥相呼应着走过了南唐和南宋的李煜和李清照。

眉坞的松柏的确比眉坞的我淡定。它们仿佛早已习惯了被深秋扔在寒冬。它们好像也早就知道了无论是哪个季节的繁花也都必然难逃被大风吹落的命运，所以它们不开花。虽然它们跟我一样，极不适应眉坞和眉坞周边被水泥森林改变了之后出现的新气候，但它们仍然坚守在新庐的大门两旁、庙园或教堂、半山腰或偏僻处的坟头，甚至是人声鼎沸和灯光妖冶的广场。它们始终在绿着，从公元前那个被时光遗忘的秦岭北麓，一直到公元后这个仍要被时光遗忘的渭水南岸。

眉坞的白杨也的确比眉坞的我从容。面对已经到来的寒冬，它们不像我，总是充满着恐惧、焦躁和惴惴不安。它们在寒冬肆虐以前，似乎就早早地做好了各种准备。它们选择继续站立在眉坞的道旁、田埂、河边或村庄的四周，它们果断地喝令并不足以抵挡寒风抽打的善良的阔叶率先撤退，它们肩并着肩，它们选择了最真实、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处理纷乱的原则——直面。它们似乎一直试图在告诉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即使你想逃也逃不掉，谁最终都无法躲避作为一个生命或过程绚烂后的平淡，比如这一年一度寒冷的侵袭，比如那欢乐与浮华的稍纵即逝，还有那些信口开河的可憎、那些被大爱所掩饰的卑鄙、那些道义与良心的终极审判，也包括最容易被很多人所忽视的最后一次死亡的平等。

眉坞这座小城，其实和神州其他地方的许多市镇一样，已经很难看到树身可以用作古筝琴身的中国梧桐了。取而代之的，全是法国梧桐。

这种最初被栽植在大上海法租界霞飞路上并因此得名的道旁树，它们其实只是生长在西班牙的一球悬铃木与三球悬铃木杂交的产物。它们显然已经没有了当时和殖民主义一起初来中国时的羞涩与腼腆。它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在这块东方沃土里安然定居并四处游走。但是它们显然还是没有克服因水土不服而偶尔会露出本性的窘相。它们这么长时间以来，不仅还没有学会像传说中能招来凤凰的中国梧桐一样盛开紫中泛红的喇叭状的香气四溢的花；而且它们的果实不但不能生吃或炒着吃，还会在其球果成熟后，带着毛刺满街飞舞，一不小心会钻进你的眼睛、鼻子或口腔。它们就像当初和它们一起来中国的殖民主义一样蛮横、霸道、不讲情理也毫无底线和原则。

我其实也错怪这些法国梧桐了。它们其实只是二球悬铃木，其实只是一种应时而兴盛的树。它们哪里知道杨玉环和唐明皇的故事，它们哪里聆听过焦仲卿与刘兰芝的传奇，它们又怎能听它们的长辈讲述过李煜与李清照的辉煌与甜蜜、悲苦与辛酸。它们和我一样都不是属于这个地方的土著，也许它们比我更怀念它们的故土。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其实也不是讨厌这外来的法国梧桐树了，而是怜惜那和法国梧桐的叶子一起枯败的陶渊明的菊花与周敦颐的荷莲了。我其实也不是想念百花盛开的春天、麦浪滚滚的仲夏和硕果遍地的金秋了，而是想念人们日益不大重视的亲情、友谊和诚信，而是想念几乎所有人都打算抛弃的爱情、乡情和真诚了，而是想念过去的那些贫穷却温馨、饥饿却斗志昂扬、落后却不卑不亢的日子了。

在眉坞，从南面的太白山北麓到北面的黄土高原南坡，从东面的安葬张横渠的迷狐岭到西面的火烧司马懿大军的葫芦峪，哪一条河、哪一道沟、哪一块平原没有被世事的沧桑冲刷过？哪一个村寨、哪一堵院墙、哪一位男男女女不是这块大地上的新面孔？其实我也不是舍不得那每年都准时来来去去的秋天，而是舍不得那些养肥着时光的温暖。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这雪花将会盛开的寒冬，而是不喜欢这些不知道怜悯的冰冷。其实我也不是融不进这块名曰眉坞的异地，而是融不进这跟理想差异太大的眼前的现实。

在眉坞醒来，在眉坞死去，我将是幸福的。我，也包括我们生活在这个资源日益贫乏的地球上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只是天地之间的一个过客而已，我们其实都只是漂泊在别人的故乡，其实都只是在想念着别人的故乡，却一直在忽略着自己到底为何而活着的最终价值与意义。我们其实都应该像这眉坞大地上的树一样，无论是松柏还是白杨，无论是中国梧桐还是法国梧桐，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无论是蜗居在故居还是扎根在异地，无论是出身低贱还是出身高贵，温暖的时候，大大方方地绿着，寒潮来袭的时候，也不怨天尤人，自暴自弃。

终究有一些寒冷会终将成为过去，终究有一些繁华终将成为废墟。你看到的和你感受到的都只是历史和时光的一瞬。淡定，从容，平和，不怕贫，不仇富，健康平安，有尊严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祝福我生活着的这个眉坞。祝福这眉坞的树。祝福眉坞的所在地——宝鸡。祝福渭水周边的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城市。祝福大海与平原，祝福粮食与淡水，也祝福在这块大地上生生不息、坚韧并善良着的每一个人。（作者 宋辉）